这个男的快死了,我想。这是我的判断。但是我已经知道这种想法在这里不讨喜。
住院医生说:「请提出用药计划。」我尽职尽责地回答:「嗯,可以输液,目标定为两升吧,我们可以考虑使用针对非典型病原体的药物,也可以试试泼尼松,不过不用也没人会死,哈哈。」(等等,我为什么会笑?这个人快死了。)住院医生点头,主管医生叹气,主管医生点头,我完成了自己的工作,我渴望看到他们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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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看着病床上垂死的人,他浮肿、绝望、口渴,非常渴,他能喝点什么吗?我是负责他的医生,现在必须表现得坚定,我说道:「不行,我们讨论过这件事儿了,你也要努力。我们昨天说过输一升液体,不是吗?」(又来了,那种奇怪的学究式语气,声音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,但听起来很陌生。)
我说:「这是护士,她会用棉签帮你在嘴唇沾点水,你不能嚼冰块,冰块会融化,一升液体也包含了这部分。护士说你昨天试图从自来水管喝水,有这回事吗?」
垂死的病人抬起头,他眼窝凹陷、嘴唇干裂、呼气有腐臭味。假如我必须遵循一升液体的规定,估计我的情况会和他一样。我一下子感到震惊又失落,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呼气也可能发出腐臭味,我和这个垂死病人并没有太大不同。但之后我想起了自己接受的教导,我恢复了冷静,我是这个垂死之人的医生,如果医生不能保持沉着镇定,那还算什么医生。
他仍然盯着我,目光灼热,令人不自在,我意识到他已经看破我了。他的眼神说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。我知道我快死了,你也知道我快死了,但你不会说出来,你可以藏在自己整洁的白大褂后面,但我看破你了,我也请你看着我。这个垂死之人用眼神说,你和你那些穿整洁白大褂的朋友们被戳穿了。我内心深处知道哪些话不能说,因为开口就意味着丧失控制权。有趣吧,医生?你一直以为话语让你拥有控制权,但你却无法说出我快要死了,多荒谬。你受制于自己的沉默,你是个懦夫,我能不能喝点凉水,医生?
对于他的眼神,我没有回应。我僵在当场,之后才想起来我必须保持沉着镇定。我强迫自己转身看向住院医生和主管医生,他们点点头。他们点头的意思是说做得好,你坚持住了自己的立场,你正加入麻木而自信的医生行列。我看着他们点头并细细品味,这个垂死之人夺不走这个。
当天晚些时候,病人发生了功能失代偿。这是住院医生和我说给我们自己听的话。我们说,今天早上,这个垂死之人还处于代偿状态,但现在他越过了某一界限,无法回头了。今天早上他的状态还行呀。心脏在衰竭,肾脏在衰竭,皮肤呈病态的深紫色。可真正糟糕的是那些细菌居然没有受到抑制。他本来处于代偿状态的。
而现在细菌在他血液中肆无忌惮地暴发和蔓延,他血压在下降,我们向他身体里灌入大袋温盐水。盐水灌进他身体,他咂咂干裂的嘴唇。
我们努力了,但没有效果;他已经发生失代偿。这个垂死之人识破了我的虚张声势;现在我必须说出之前我们假装为时尚早,但现在已经无望且显而易见的实情。他快死了,这个垂死的人快死了。
住院医生呼叫主管医生,他说:「谁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呢?看来事情的确会发展得如此之快。医院真危险啊,有各种各样的病菌。」
住院医生转身和我说:「现在我们能做的是让他舒服一点,你知道在哪里下这个医嘱吧?」我说:「我知道,我来下医嘱。」他点头,我下了让病人舒服一点的医嘱,感觉自己也算能做点儿什么。
然后我去了那个垂死病人的病房,告诉他我为他开了让他舒服一点的药物。但他太困了,没有做出回应,我意识到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下了这个医嘱。
我转向护士,问道:「打电话通知他家人了吗?」她看着我,皱起眉头,说:「他没有家人,只有一个战友。」我说:「那通知战友吧,让他来医院,告诉他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让病人舒服点儿。」护士点点头,说道:「一切发生得太快了,真让人难过。」我说:「是啊,真难过,假如之前知道情况会是这样,我们当时就应该打电话给他战友。」
走出病房之前我问护士:「你觉得我们现在可以给他喝点儿凉水了吗?」她说:「我觉得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,而且他看起来很平静。」我点点头,握了握病人肿胀的手,然后走了出去。
现在我已经成了这里的住院医生,成了点头的人。我希望自己能对那位垂死病人说,我很抱歉。抱歉你当时看穿了我,我却没有看穿自己,我就像是透过一面很暗的镜子看自己。你瞧,我必须保持沉着镇定,医生都这样,至少我以为是这样。
很抱歉我能力不足,很抱歉你是对的。
但是你瞧!我已经学会点头的时候要谨慎,有时候还学会了有勇气面对会从我手中夺去控制权的事情。谢谢你教导我,甚至直到现在也一样在教导我。真希望我能回到当时,对你说,是的,你快要死了,你可以喝一点儿凉水,我也要喝一点儿。(策划:z_popeye|监制:gyouza)
信息来源:NEJM 医学前沿公众号
Cool Water,Frush BW,N Engl J Med 2021; 385:1254-1255;